7月，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「异世旅人」。如果长安城是一块电路板，在这里说话必须押韵，遵循电流的频率……初到长安的李白，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诗篇？ 李夏 | 旅居荷兰，微电子博士，互联网从业者。代表作为“长安朋克”系列科幻小说。 长安嘻哈客全文约15600字，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长安城东西十四街，南北十一街，切割出一百零八坊，方方正正、刀琢斧凿，传说是卫国公李靖得上仙真传而设计。整座城拿黄土掺合一种细腻黑粉筑就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、烟尘四起。这并不是卫公本意，原初长安城也是青砖绿瓦。忽有一日，城西金光门外冒出一支无人骡队，油光锃亮的白铁骡子首尾相接，连成“来”“去”两列匀速循环，一眼望不到头。畜生们训练有素，进了城门卸货，马骡驮来黄土，驴骡驮来黑粉和其他配料，加加减减，撒泡尿和匀，一蹄子下去，咣叽踏成生砖瓦片，然后一砖一瓦蚕食替换，将整座城翻新——除了样子没变，什么都变了。因为没损失什么，百姓们并不计较。彼时，人们都相信黄土大城会永远熠熠生辉，他也是。第一次面圣是在夜里，他孤身立在庞大的麟德殿外，钢丝一样坚硬的栗毛卷发将幞头顶得老高。灯影沙沙，夜幕昏昏，远远看去，他的一双杏黄虎眼如晨星般明亮。不久，高公公双手平托一卷纸轴走来，摊开，上书一行小楷：良辰美景，卿当有歌。他心里一晃，“禀圣上——”宫殿廊柱抖了两抖，嗡嗡声惊起一片鸦雀向南逃去。高公公赶忙举起食指，比出噤声状，又轻指磅礴殿宇，意思要他以此为题。差点忘了长安城的脾性！他眯眼扫看——大明宫里，麟德殿雕梁画栋，望月台临月摩星，太液池仙气氤氲，湖心里岛上舞姬翩翩飞旋，好似仙娥临世，富贵不凡。得了，一首简单旧作，凑合一用。 “问余何意栖碧山，笑而不答心自闲。桃花流水窅然去，别有天地非人间……”[1]词撩唇齿，酒虫撩心，他转脸朝高公公勾了勾指头，做出小酌姿势。[1]李白早期作品《山中问答》。谪仙斗酒成诗的事早传遍长安，要得新篇，非得喝酒。高公公点点头，请示后，托了一个白玉酒壶回来，是圣人特赐的御酒。他也不客气，一把抓过，咕嘟嘟对壶牛饮起来。二十年露浓笑，酒体丰腴，酱香浓郁，空壶留芳，好酒！他痴痴回味，连连咂嘴。高公公又递出一卷纸轴，上书：为何来长安？醉意上脑，酒虫被安抚，才情苏醒了，他拱起双手深唱一喏，开口饶舌，“草民李白……十五念奇书，文绝相如赋，仗剑去国辞亲出蜀行千里长安路。不问寒极暑酷，忘却春秋几度，散尽千金深藏身名但求大义信天下，行我仁人心术！”行云流水，一气呵成！四周的亭台楼阁似被乳娘的素手安抚，停止了颤动，鸦雀各自回巢，余韵散尽，寂静无声，人与景齐齐被压入一幅水墨画。下一卷纸轴迅速递了出来，打破了这份清寂。摊开，仍是一行小楷：授意成歌，婉丽精切，授，翰林待招兼说唱使。说……唱……使……他一怔，眼里的水月光华轰然退散。他是李白，彼时四十有二，辗转沉浮半生，不知递了多少文章、托了多少关系、散了多少家财，才得以入长安，近君前，一诉心中志向。但如今看来，在皇上眼里，谪仙李白不过是一个表演饶舌技艺的匠人，没有共商国是的资格。无品无级的待招虚职怎配李白？他可是大唐嘻哈客之首，唱作俱佳！饶舌时气口似断不断、似连非连，韵脚偶尔故意倒错，在崖边来回试探，独家拖半拍技术成就一种潇洒随性气韵。相形之下，骈俪一脉就过于保守——连压、双压遍及全篇，格式工整得惊人，却有以文害辞、以辞害意之嫌。关键是听了犯困，简直比天麻丸散还灵。无论如何，中年嘻哈客李白因一段即兴饶舌打开局面，在长安闪亮登场。 长安城大道通天，得上仙庇佑，物埠民丰，时和景丽，常叫外乡人艳羡不已。他们不知道，黄土大城其实是一尊浅眠多梦的异兽，如被吵醒，起床气很大——顺耳则继续酣睡，人城共生，逆耳则暴跳崩裂，同归于尽。最特别的是深藏皇城里的太极宫，据说圣人的真身只在那里出现过。隔着满溢脂粉味的西内苑，很难被窥见全貌——太极宫主殿是一个架空的双层空间，外殿壳子是白铁打的，被两根十丈高、一抱粗的铁柱支起，离地约五丈。铁柱与外墙连接方法类似榫卯——殿墙两侧伸出两根三尺长的白铁锥子，锥尖卡着铁柱上的凹点，接触面仅指尖大小，十分灵活，三岁顽童随手一推就会摆动。起风时，外层铁壳子就会凌空旋转，而套在里面的内殿岿然不动，如一尊巨型浑天仪。长安城的街道上行人往复，鸦雀无声——在这里说话，必须找准节奏、压好韵脚，出现一点点失误，会被黄土大城放大，酿成灾祸。普通百姓既无节奏感禀赋，又缺乏押韵才情，开口不着四六，常常导致墙摇地颤，会被街吏笞四十，罚三贯。最要命的是，这些街吏简直无所不在，平时神隐不见，听闻杂音便从草垛下、瓦沿边、水井里、树梢上……嗖的一声冒出来，给予犯错之人当头一棒。久而久之，百姓们都学会了隐忍不发——比起押韵和踩节奏，不吭声绝对是件极简单的事情！因为也没损失什么，百姓们并不计较。在这样一座坏脾气的城里过日子，难者不会，会者不难。一日后晌，平康坊北门外，李白背靠坊墙，席地而坐，酒葫芦空空如也，倒在脚边。早知待招是闲职，可没想到这么闲！三个月里只被圣人召唤过五次：三次家宴，两次官宴，都是要他说唱助兴，没个正经。去了两次，他便各种推脱再不去了。墙根油绿青苔上的晨露未干，凉飕飕隔着棉衫渗进皮肉，激得太阳穴突突跳痛。他正揉搓着，忽然身上一沉，睁开眼，多了一挂大氅，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正忙着掖紧边角。原来是三曲里醉梦楼的小哑巴。李白看着她，松开眉头笑了笑。南曲妓馆清幽风雅，醉梦楼的姑娘全是诗情画意的才女，正所谓，美娇娃，解语花，通韵律，墙不塌。小哑巴不会说话，更不通韵律，只能做粗使丫头。那天她失手打翻了一盏贵死人的蒙顶茶，被客人扭打，李白出手阻拦，又赔了十贯钱了事。她心怀感念，照拂有加，钱这辈子是还不上了，只能喂碗解酒汤、盖件衣裳什么的——当然也都是客人丢弃且被其他姑娘挑剩下的。小哑巴从怀里取出块胡饼递过来，热腾腾的胡麻香气直扑鼻子。李白伸手刚想接，几个娃娃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，一人一边，扯住大氅四角，绕圈跑转，把他裹在里头动弹不得，远远看去像块晒蔫的柿饼。其中一个穿着补丁布兜的小小子，抡起黄瘦胳膊拍手笑唱，“羞、羞、把脸抠，抠个渠渠种豌豆！泥瓦匠，住草房；纺织娘，没衣裳，卖盐老婆喝淡汤——”李白一怔，破茧似的探出头，看见小哑巴正慌张拉扯小男孩，用手捂住他的嘴，不叫继续。难得这后生是块材料，李白心里暗喜，使劲抽出手来连连摇动，示意小哑巴莫要阻拦。突然，啪的一声，一卷展开的纸轴遮住李白双眼，一名小吏毕恭毕敬立在纸后，纸上写着：奉圣人命相商要务，事关长安法度，李大人速至太极宫。翰林学士陆集安。 西风凌冽，白铁殿壳疾转。陆大人早在外等候，见李白，引他下马，猫腰一起从底部黄铜管道进入太极宫，一路攀爬，直达内殿。里面一团漆黑，唯一光源是壁上一盏鲛灯，昏昏黄光照亮方寸。“李大人踏马，不是，在踏马肥眼，不是！等会儿。”陆大人一边说话，一边捻亮灯芯，“太久没好好说话，有些磕绊，我是想说，李大人在马踏飞燕交流地[2]，全城仅此一处不用顾及节律押韵。圣人特准咱们进来说事儿，省得不清不楚！”[2]交流的地方，也是AC ground，全城总交流信号接地点，双关语。李白依言看去，内殿中心真有一尊半人高的铜塑，一匹壮实奔马三蹄腾空，一蹄落地，枣核般大小的蹄尖不偏不倚踏中飞鸟，形成一种危险绝妙的平衡。“就蹄尖那个点，越近越好，来，站过来些。”陆大人招招手，“李大人来长安三月有余，感觉如何？”“不怎么样。”李白斜乜一眼，懒懒回道。“嗯？怎么讲？”“满街暴吏，不让人好好说话。”“也是没办法。”陆大人轻哼一声，“怕闹塌方——爱谝闲传的人太多了！”塌方？来长安这些日子，莫说闲话，声响都少，连坟头上的蝈蝈怕也是哑的，爱谝闲传的人又在哪儿？李白搓着鼻子以问作答，“你确定？”“李大人有所不知，城中确有爱闹事之人，身无长物，居心不轨，之前狠狠治理了几次才有今日安宁，如今似又有卷土重来之势——必得想法子彻底解决！”陆大人脸上一抽，转了话头，“话说，李大人几次推脱圣人召唤，可是心里不如意，对无品无级的说唱使一职不满？”李白侧目旁观不答，算是默认。陆大人顿了片刻，“李大人不想说，没关系。但需知道，所有安排，自有深意。你入宫觐见那天，我就在麟德殿内、圣人身旁，看得一清二楚——他在等待时机……如今有了定论，就即刻派我来了！”“陆大人的意思是？”“武将以招式制胜，只赢一人，内力制胜，可胜十人。说唱以文辞制胜，可扫百人，节律制胜，可控千魂万魄……上仙曾留给长安几样法器，圣人命我——”“呦？”李白噗嗤乐了，打断道，“圣人那个样子能听、能说？”“慎言，慎言啊，李大人！”陆大人脸上一阵阴晴，“圣人命我打理说唱一司，用好你的才能，把长安城收拾得服服帖帖！你我建功立业，封侯拜相，指日可待……” 天地为大鑪，造化为大冶，长安城是上仙炼化的一局——方正排列的一百零八坊是电容组，以坊门开合控制振荡频率；朱雀大街是总地线，而侧旁的安上街、含光门街共同构成一对差分共面波导传输线；东西二市藏得极深，从地面色泽材质上看是NPN型三级管，基极与集电极暗中交叉相连，形成自限的正反馈回路。太极宫最妙，白铁外殿不断切割磁力线生电，稳流后淌过清明、龙首二渠下深埋的黄铜八角线圈，流向城内低地——长安城是一个基于注入锁定的交叉耦合振荡器！平日，城池恹恹如困兽，安稳自振，幅值恒定，然而若给出不谐之音，触了逆鳞，它就一跃而醒，通过正反馈回路将其放大。如果不谐之音的频率与城的自振频率相近却又在锁定范围之外，就无法同步，这时，拍频的振幅差形成巨大剪力，将摧垮墙垣。故此，人必须押韵，找准节奏，发出最纯净带内谐音，不可忤逆城的自振频率。老百姓哪懂这个呢！他们拘泥在黄土大城里，忙碌而具体地“过日子”——日出而作，日落则圪蹴在板凳上，咥一老碗蒜蘸面，两头蒜和一大勺油泼辣子便是全部菜码。一日过去，喜气洋洋，日日如此，身心舒畅！很明显，在长安“过日子”讲究低噪声和低功耗，所以，多言且不会做蒜蘸面的姑娘难嫁出去，而饶舌且麸质过敏的男人活不过四十！这天，五更不到，坊鼓激荡，余音绵绵，无人不醒。百姓们纷纷披衣趿鞋出门探看——嚯，无人骡队又来了！朦胧月下，黄土城中，油光锃亮的白铁骡子首尾相接匀速行进，从龙首原上排到皇城根儿，绕半圈，沿朱雀大街旁的安上街下行至明德门再西拐，又顺含光门街北上，弯弯绕绕，有条不紊，直把东西十四街、南北十一街盘了个遍。又要作甚？百姓们相互投递眼神，都没吭声。跟朱雀大街平行的两街密密匝匝也全是骡子——驴骡占据东侧安上街，此街北高南低，倾角近乎九十度，只能由北至南下坡单行，想逆向爬上去几乎不可能；马骡所占的西侧含光门街则反之，北低南高，只能由南至北下坡单行。中间夹着的朱雀大街倒是平坦，不过，百米宽的街面上常有砂石、疯马或者飞车疾驰冲撞，不宜步行。长安城的街道都是这样的单行陡坡，平日里百姓想通过，得先使用直梯登上高点，然后沿坡连跑带滚一路下冲，快是快，但冲到街尾往往披头散发，或者丢掉一只鞋子，常被街吏以“品貌不端，有伤风化”罪名责罚，以竹板击头或挠脚心，不准叫，不准笑。倾斜的单行道，铁骡走起来却不费吹灰之力——四只铁蹄紧紧抓地，两只抬起，两只落地，无论上下坡，稳如磐石。骡队咣咣踏蹄前行，激得地上黄土飞扬！咚！咚！咚！皇城南朱雀门上又响起鼓声。远远看去，鼓楼上坐着个千斤重的胡蛮子，屏息凝神，满脸横肉乱颤，两名昆仑奴轮圆了油亮漆黑的拳头，正一下一下击打他圆胖的肚子，发出沉闷混响，直击长空，经久不绝！长安鼓使实力超凡！众人将目光锁定鼓楼，只见鼓使宽厚身体后闪出一个人，身着绯色小科紬绫直裾公服，顶着一头栗色毛卷——是李白。“吁，吁——”[3]他长吸一口气，开口唱起来，音如洪钟雷鸣，“长安白日照长空，秋风不尽总关情，与君歌一曲，请君为我倾耳听。太宗十八举义兵，白旄黄钺定两京。擒充窦，四海清，二十四，功业成。二十有九即帝位，三十有五致太平。四海皇风被，千年德水清；戎衣更不著，盛世告成功！圣人有作开昌历，民则顺，臣则忠，偃革后，万世亨……”[4][3]噫吁唏是古风诗里语气词，吁代表为某种要求而呼喊，说唱中此字等效英文rap里常见的喲（yo）。[4]歌词取自公认的唐“国歌”《秦王破阵乐》残句（歌词全文已失传），同时打散糅合了李白的《秋哥》等几篇入宫后所作的歌功颂德之作。长安城竖起了耳朵！奇怪！这种虚浮颂歌怎么还挺好听？人常说三流嘻哈看押韵，二流嘻哈看节律，一流嘻哈看腔调，一样词曲，不同人唱，可能云泥之别，还真是！李白啊李白，嘻哈之王，不愧是你……铁骡关节铮铮作响，铁蹄上下轮替，渐渐与说唱节律同步，啪啪啪啪，不差分毫。百姓们以为听错了，凑过去，打算细看，可没迈几步，就觉得不对——这腿脚酸沉，左右顺拐，一走一踉跄，一跑一滑跪，咋不会走路了？一些心细的百姓很快醒悟——不能自己瞎走，得踩说唱节奏呢！骡队便是如此！那正好，跟着骡子不就完了吗！百姓们松了口气，大街小巷又重归常态，一人一骡，双双配对，人不骑，骡不跑，并肩行走，三步一回首，十步一徘徊。最妙的地方在于，遍布长安城的单行陡坡变得轻松易行——平日总有人刹不住车，滚坏了节奏，但现在不会了——下坡时抓紧骡耳，保准稳妥！个别手劲小的抓不紧，手滑松脱，眼见要开滚，旁边的骡子眼疾蹄快，对准他的背部大力踹进最近的地线阴沟，确保整齐队形不受妨害。鼓楼之巅，中年嘻哈客李白茕茕孑立，衣襟被晨风吹得簌簌作响，手里端着一瓢猩红色西域葡萄酒，里面漂满金银花、生甘草和胖大海。他一边向四面八方高声饶舌，一边蹙眉啜饮——药酒难喝成马咧，但对嗓子好，是圣人特赐。还有这个瓢，自己在朝堂上谦说只需一箪食、一瓢饮，结果陆学士真弄来了个瓢！陆大人傻？不，他比猴子还精！要知道，在长安，官员都按字面意思照章办事，被批懒政、迂腐比抗旨、罚俸银强！李白看着整齐有序的骡队，心中思绪万千——以口中说唱调度骡队，再以骡队调度百姓，如此一来，黄土大城必定井井有条。百姓只要跟紧骡子，就不会奔溃滚坡，免于责罚是好事。只不过……被踹进地线的百姓好像惨了些！他在鼓楼高点，举目扫看，一个人正顶着稀碎脑袋在朱雀大街上艰难爬行，脸上的血泥简直比瓢里红酒还红，刚爬到街头，又被骡子一蹄踹翻，滚了回去！李白忙停下口中唱词，息了铁骡，好让那人先出来。“行路难，歧路繁，弱民退，强国前。”背后有人低语。李白扭头，看见陆大人捏着下巴上的稀疏胡须，眼神闪烁，他口中这几句混取于《行路难》和《商君书》，意思明白不过——世间哪有好走的路？皇天后土，大局为重！李白白了他一眼，瞥见那人已顺利爬出来，才又继续开口。没唱两句，陆大人突然又冲上前，挥手远指西南——永阳坊周边的骡队阵型是乱的！长安城东西长、南北短，鼓楼位于城北，声音传到边角偏坊减弱许多，肯定是因为这个！陆大人似乎早有准备，沉吟片刻，抬手请来后面候着的高公公，凌空一通比划，手脚并用，打长拳一般。高公公居然懂了，又惊又喜又思又悟，一张皱脸上全是戏。一盏茶时间，高公公引着一队小太监上了鼓楼，每人身上都背了一人，硬挺挺的支棱着。再看，不是活人，而是真人大小的铜人——一个个尖嘴猴腮，四肢修长，鼓着小山似的罗汉肚，共计十六尊。小太监们将铜人安置在李白身后一步远，一字排开。高公公从怀里掏出一柄木尺，仔细度量，反复计算，秉烛融化一块松香，滴在地上画出点位，十六名铜人依次被安放妥当，昂首挺胸，蓄势待发。说是铜人，却能被小太监轻易扛动，肯定不是实铜疙瘩。这劳什子有什么用？李白被铜人的死鱼眼睛盯出一背白毛汗，口中说唱也轻了许多。陆大人猛一抬手，示意李白放大音量。伴着一种挠心的嗡嗡声，怪事出现了——铜人果然是空心的，说唱声被捕获，由耳孔接收端入，经腔体内来回反弹增强，自口部发射端出来时不但放大了数倍，还分成十六声部，一一轮唱——唱音严格复刻原声，不差分毫，但每人都比旁边一个稍作延迟，叠加在一起，此起彼落，连绵起伏。在鼓楼现场听起来杂乱无章，令人胃肠痉挛，然而在永阳坊方向听上去却整整齐齐、力量倍增！十六名小太监排成整齐一排，推着铜人绕场转圈，按照之前松香画出的同心圆点位，顺时针，每转至一个方位，就停半盏茶时间，再轮转下一个……如此，画完整圈，整个长安城都被覆盖到了，无一疏漏。有了阵列为音波赋形的说唱势不可挡，所到之处，摧枯拉朽，而被声音正面击中的人浑身一麻，眼前一黑，僵挺过去，待回过神来已是半柱香后！这时人若开口说话，喉咙里就只能发出呼噜噜的黏响，跟打搅团似的，呼噜几下感觉饿了，忘了要说什么。如此，西南和平、永阳、昭行、归义几坊统统被收入麾下，东南芙蓉园边曲池、青龙、敦化几坊也是一样，骡队有条不紊，跟着节奏缓缓而进。十六铜人阵列转到的方向上，人骡明显躯体一震，像被透明细绳吊起，工工整整；阵列转至背面，人骡稍有松弛，不过很快在新一轮说唱扫射中被同步，故此无碍。几日下来，黄土大城更安静、有序了，连窸窣风雨都显得聒噪。有时，李白稍一停，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，夹杂在铁骡关节咯吱摩擦声中，格外刺耳。城里的逆行、跑坡的闲人早被铁骡扫得一个不剩，白日里，行人严格压着说唱节律行走办事，连出左右脚都统一了——百万百姓，森森抬脚，一二一，一二一……到了夜里，说唱停了，人也歇了，黄土大城一片空寂，月华坠地，凉风拂尘，似夜游的百鬼无声哽咽。李白睡不着，夜夜望着月轮恍惚出神，酒喝了一瓢又一瓢。这是他神往半生的长安吗？这是他投身以报的家国吗？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……长安城很大，很丰盛，如一场无声的梦。梦中人只道寻常，难察荒诞。一如今夜，平康坊醉梦楼里，灯红酒绿、纸醉金迷。朱楼之外，檐上黑瓦被风掀起又合上，沙沙呻吟，提醒暴雨将至，可惜众人皆醉，没有察觉。李白也醉了，卧在雅间床榻上，打发走姑娘们，一人对着空屋独酌。红蜜烛灯影扑朔，迦南香气韵清寂，甚好！饶舌说唱了一天，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，哪怕是最喜欢的花魁胭脂。只有酒是唯一慰藉，自在之法门！吱的一声，雅间的木门被推开，一个挽着双髻的小脑袋探进头，是小哑巴。李白招手唤进来，指着桌上醍醐饼和桂花酥，请她不要客气——醉梦楼虽是南曲一等一奢华妓馆，常有客人一掷千金，但粗使丫头是没有份的，满桌山珍奇肴吃不完就倒了，不会留给她们。小哑巴看也没看那些精巧点心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。这是？李白赶忙起身去扶，而她却死死不起。“大人……”凉风拂过耳畔，将一个微弱声音带入耳孔，听错了？李白疑惑抬眼，正与小哑巴对视，只见她双目含泪，朱唇微启。“大人，救！”声音弱如蝇子。小哑巴，居然会说话！李白大吃一惊，酒醒了一半。“我不是哑巴，贱民女儿，打小被卖，但不愿……”她哽咽了下，“就装哑。”这几句粗话虽音量微弱，但还是太长，惊动了醉梦楼的隔墙，它开始震颤。原来如此！李白心里一紧，刚想开口宽慰，却被小哑巴凄厉眼神止住。“时间不多，大人听我说，西郊外，贱民苦。”她顿了顿，“铁骡害人。乡党，苦，爹娘，苦，我弟，苦。”听得出，她在努力试着押韵，可惜全错，墙壁颤动幅度更大了！李白赶紧捂住她的嘴，摇摇头，不叫再开口……震颤的隔墙逐渐平息，红烛影定，女孩跪拜三下，起身离开。窗外，乌云飘过月轮，映出地上树影，似百鬼缚地。风吹影动，似百鬼麻木向城外坟场飘去。天地之间，皆是远行之客。长安故事从不乏叙述，正史是胜利者写的，野史是说书人编的，他们口口声声咏叹的城，并不是眼前的这个。史书里，嘻哈客都盖着“仁义”印戳，常把“爱与和平”信条挂在嘴边，如今看来，一言难尽……有此心念的，不止是你。八月十五，日沉入夜，长天无云，按律宵禁延迟两个时辰，骡队运转暂停一刻。长安城内灯烛华粲，槐桂飘香。富贵大家大排脍炙筵席，携娇妻美眷登临危楼，默饮静酌；铺席小户也备了薄酒酥饼，待游子归返痛饮达旦，以告团圆；连平康坊里诸酒楼都放了伙计两个时辰短假，回家探亲。说唱使李白早在鼓楼望台上待命，待吉时，高歌一曲，为君助兴。朱雀门后皇城广场上，临时搭了一座十丈高的楠木朱台，正中龙椅之上，端坐着一尊白晃晃的铁弥勒，肚肠宽大，眉开眼笑。这是圣人，确切地讲，是他的外壳。圣人套在一副白铁皮囊里，端起假脸，笑天下可笑之人，却无人可揣度他的心意。众妃子环坐左右，视线正与鼓楼望台平齐，同时将长安诸坊、诸街尽收眼底。杨太真最得宠，贴身靠坐，不时朝弥勒裂开的口器里投喂点心、美酒。八月秋浓，风凉露重，李白身上的毛毡大氅被吹得烈烈作响，一轮温润如玉盘的满月分明在东，他却不时眺望西方污浊夜空，端着大瓢的手不住颤抖。“月亮爷，明唰唰，右眼跳得扑塌塌，瓜怂骡子日巴歘，钩子一坐都日踏！”一阵杂音轻轻飘来，韵脚不齐，节奏显乱，幸亏力道不足，长安墙垣只颤了几颤便迅速熄火。隔着高耸城墙，不知谁人在唱，只能确定声音来自西郊。那里散着不少贱民，无钱在长安买房，寄居土窑地窖，一个个“粗鄙蒙昧、一无所长、心怀叵测”——朝廷官文就是这么写的，还称他们为七患之首。在鼓楼监事的陆学士也听见了，乍然一惊，忙跑去禀奏，凑在铁弥勒耳畔嘀咕一阵，隔空朝李白一挥手，示意当即开唱，不必待吉时。是的，《秦王破阵乐》曲雄浑，词华丽，无论城外是人是鬼，都可压制！朱台之上，铁弥勒开怀适意，笑容铸在脸上，一双黑兮兮的眼洞深不见底。李白沉沉对望，没有开腔。“吁，吁——”第二轮说唱从城外飘来，“泥瓦匠，住草房；纺织娘，没衣裳；卖盐老婆喝淡汤。种田的，吃米糠；炒菜的，光闻香；编席的，睡光炕；做棺材的死路上。贱民女，当妓娼；贱民子，锤断肠。瓜子当官光知道唱，羞了先人当排场！”[5]听这词句，是贱民没错。[5]所有“贱民”唱词均取自陕西民谣童谣，说唱时使用关中雅言更佳。鼓楼上候着的宫人捏了把汗，紧紧盯着说唱使的背影，而他孤零零立在高处，大氅随风狂摆，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鹞子！他缓缓开口了——“泥瓦匠，住草房；纺织娘，没衣裳；卖盐老婆喝淡汤。种田的，吃米糠；炒菜的，光闻香；编席的，睡光炕；做棺材的死路上。贱民女，当妓娼；贱民子，锤断肠……百姓无他求安康，青瓦遮土房，片缕盖身上，老幼有所养，街巷无人伤，开口说来开口唱，长安是家乡……”声音不大，但字字让人吓破了胆——李白居然唱了贱民的词！反了，反了！鼓楼上下，官吏抖如筛糠，忘记了要做什么。朱台之上，杨太真花容失色，跌倒在龙椅下。铁弥勒纹丝不动，笑容可掬，依旧是一副观空万物、大肚能容的样子。没听到？李白盯着对面空洞铁眼，牙齿磨得咯吱作响。他深吸口气沉入丹田，再次开腔……这次，动静太大了！白铁骡队骤然启动，长安城的中秋筵席也泡汤了——百姓们才刚举杯，就被节律捕获，只能随着李白口里的唱词节奏一啄一饮，完全无法自控。最不妙的是，这位说唱使的嘴皮子太利落，毕毕剥剥噼噼啪啪，要命了！不到一盏茶功夫，家家户户桌上菜空、壶中酒净，百姓们个个肚皮滚圆，烂醉如泥。酒上头，情上心，恍惚之间，耳中贱民之词也变了味道，越想越酸涩，一个个竟泪洒衣襟——贱民苦，可自己又好到哪里去？整日埋头忙生计，起得比鸡早，睡得比鸡晚，只为碎银几两，低眉顺目，唯唯诺诺。一点差池，就要被铁骡践踏，甚至没收家什撵出长安……贱民？谁还不是贱民！长安百姓呜呜咽咽，牵衣顿足，哭声被说唱节律托着，倒像配乐的埙声，克制而整齐。铁弥勒似乎有所动，微微一颤，一种细响自阔口传出，蚊子一样，嘤嘤嗡嗡，擦得人耳膜发痒。这声音太恼人！李白一个晃神，阵脚一乱，丢了两拍，口里节律变得一塌糊涂，骡队随之散乱，向四面奔突击，一时踏倒不少屋院坊墙。“呔！”鼓楼之下围成一圈的金吾卫立刻弹起，哗啦排成八卦阵型，半抽腰间佩刀，圆睁罗刹样的红眼狠狠就要向城外扑去。“官在册，”左卫长粗声开口。“歌且乐。”右卫长赶紧接上压住韵脚。“贱民错，”左卫长眼光冷一分。“墙则仄。”右卫长刀抽长一寸。“杀无赦！”二人齐声一喝，如利刃插入天地之腹，枝头上的老鸦都被镇住。慢！慢！李白忙不迭抬手制止，衣袂突然被人一拽，回头看，是陆大人。不等发声，陆大人拉着李白退下鼓楼，命金吾卫归位，跃上马背，一路疾奔，再次挪步铁皮太极宫，端立在内殿马踏飞燕之下。“你差点闯祸，知道吗？”陆大人捻亮灯芯，先发制人。“圣人听见了？”“你觉得呢？”“我修习多年剑术，知道白刃快舞会形成剑气，色如白虹，发出铮铮鸣音。远看像一个铁笼，把人罩在里头，对手的剑无法击破；而剑气与里面的人两相共鸣，就能形成一个隔音罩，一丝杂音也透不进来！圣人裹在铁壳子里，想听清楚外头声响，恐怕难……”“的确，圣人太没听全。错过的部分，我补上了。”“那，圣人可有什么交待？”见对方沉吟不答，李白干脆直言，“下官曾到西郊查访，一墙之隔，恍如隔世。城外百姓挤在土窑洞里，衣不蔽体，食不果腹，甚至为了一口饭吃卖儿鬻女。孩童不识文字，人生无望，还常被铁骡践踏，无钱请大夫医治，就会……他们求我向圣人进言，求朝廷想想法子。陆大人曾说，长安城里人人聒噪，时时有塌方风险，其实百姓并无恶念，只因生计艰难才发些牢骚！我有本折子，上书《民生十二谏》，陆大人能否——”“大家都是明白人，那我直说了。”陆大人冷冷打断，接过奏折，翻开，又啪的一声合上，“今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？贱民哪会这个！西郊那边也有人接应，是不是？”李白默认，目光仍然锁在奏折上。“所幸，圣人并不打算治你的罪，因为，还有更好的主意——还记得曾提过，长安城的问题必要彻底解决吗？今日，便是好时机！”“时机？圣人早有计划？”“嗯。”陆大人似笑非笑，“上仙曾赠与长安一柄天子之剑——直之无前，举之无上，案之无下，运之无旁。上决浮云，下绝地纪——”[6][6]出自《庄子·论剑》，后世亦有人以为此篇与庄子思想背离，是伪书，不可从。“为什么是剑？”李白皱眉。“李大人，上仙之心，不可揣度，问得太多，就不灵了！具体我也不清楚，只知道，想让长安长治久安，让贱民脱离苦痛，这是唯一的法子。你想想，那些伤病之人，能撑几日？办法也不难，加一句密咒调出法器就行……只消按此操作，平稳过了今晚，《民生十二谏》我会呈给圣人，从长计议。”“真的？”“真的！”陆学士咧嘴笑得跟弥勒一样。“密咒会不会——”“李大人也曾是修真求仙之人，信不过我，还信不过圣人、信不过上仙吗？”陆大人迅速打断，幽幽补充道，“上仙绝不会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的事。”见李白依然未置可否，他稍一思忖，从怀里抽出一卷纸轴，抬手比划着，“罢了，先不说密咒——这是国乐歌词，请教李大人，这几句，气口怎么安排？这几句，怎么踩拍？如果不要副歌，下一段主歌该怎么进……” 长安城上，乌云翻涌，月轮被遮蔽大半，看来这个中秋是无缘赏月了。饶是如此，街上满满当当全是人——百姓们刚跟着说唱节奏吃喝过度，又平白哭了一通，胃里难受翻腾，现在趁骡队不动，托举浑圆肚皮半滚半走，挑着灯笼出来遛遛。未走几步，鼓楼之巅，突然有人拿腔拿调抛出一句——“有口若哑，有耳若聋。绝群离俗，其道乃崇！[7]咿——呀——”是陆大人。他扯长嗓门，用尽通体之力，发出的刺耳破音如铁铲刮锅，激得人毛发倒竖。[7]这是一段佛偈，也是打开铁鸟机关的密咒。群骡闻声一震，仰头望天，铁鼻喷出一口粗气，竟双双就近组对交配起来。百姓们抬手照去，灯笼光透过红纸映在铁皮骡身上，反射出暧昧明光。骡身一前一后，一进一退，有条不紊！鼓楼之上，陆大人手捧一张黄纸，密密匝匝全是鬼画符样的记号。他照单念唱国乐，铁骡闻声更起劲，身旁的人却倒霉了，进不得进，退不得退，看是没眼看，避却避不开——骡子压着说唱节奏，人身子压着骡子的节奏，不受控地扭摆，锁肩，提臀，炸膝，劈腿，一遍又一遍……远远看着像极了在跳锁舞！炸了！不是舞姿炸了，是母骡的肚子，充气一样鼓胀起来。电光石火间，骡肚爆开，蹿出道道白光，直冲上天，竟是一只只白铁打的鸟！待铁鸟全出，铮铮盘飞，陆大人再提嗓门，背后铜人被小太监们推得嗖嗖狂转。音波穿透夜气扶摇直上，震得鸟尾白铁卷簧片嗡嗡作响，发条上紧，齿轮联动，铁鸟拍打铁羽宽翅，尖喙一张，竟吐出条白色铁带。他趁势加快速度，节律如一只无形大手指挥铁鸟阵型，拖着铁带交织联结，如在空中架了一台织布机！不到半盏茶功夫，白铁大网织成，形如一个浑圆锅盖，将长安城笼在下面。果然是隔音罩——贱民之音被完全屏蔽，再传不进分毫！鼓楼对面，朱楼之上，铁弥勒突然站起身，朝对面点了点头。陆大人收到指示，把脸凑近黄纸一寸，吃力地又加快了语速。铁鸟托起铁网，开始以鼓楼为中心画圈，一边飞，一边压准强弱拍子上升、下沉。铁网没有锁边，最外圈留着六尺长的铁齿，齐茬如叉铲，也压准拍子上升、下沉——扎进郊区黄土地，拔出，再扎进去，再拔出……跟烧肉叉似的。当然，这一切，长安城里的百姓是看不到的。他们仰起头只有白花花一片，铁盔似的罩在头上。陆大人做不到李白的节奏和语速，所以铁盔不算密实，缝隙挺大，有时他嘴里一磕绊，铁网上还出现一处不小的豁口，像漏织了几十梭的麻布。透过豁口，人们看到豆大雨点从鸦青色天宇坠下，稀疏几滴，噼啪，噼啪，噼啪，越来越密，瓢泼一样，打在白铁网壳上发出滋滋闷响。还好长安城从不理会白噪声，并不会因此暴躁怒醒。咔嚓！一道闪电滑过夜空，在白铁网壳上映出刺眼一笔。呜呜——随之而来却不是轰隆雷声，而是百鬼虚弱悲鸣。狂风荡驰，透过铁网缝隙将这伶仃细声塞进人的耳朵。太极宫内殿，被囚禁在内殿暗牢里的李白也听到了。他猛睁杏黄虎眼，弹身跳起，伸手去掰铁暗牢栅门。啪的一声，一串青白魅影从铁芯里跃出，直钻进掌心，他被弹开一尺，坐翻在地，压住了一卷纸轴。他颤颤展开，孤零零只书有一字——醢[8]！他的脑中嗡的一声，疯癫一样又向铁珊门抓去，青白魅影如长鞭狂舞，钻进他的双手，笞打五脏六腑，他眼前一黑，身体一僵，一头栽倒在冰凉地上。[8]醢，音hǎi，本意肉酱，也指古代一种酷刑，将人剁成肉酱。暴雨滂沱，腥风扑面，长安城的空气中弥漫刺鼻铁锈味。那味道来自西郊外，彼时，贱民们正聚堆高唱，心怀期待，希望靠这“贤授”唱词博取君王关注，改善生计，突然头顶一凉，未等看清，铁铲从天而降，上上下下，一顿胡戳猛刺……一时间，哀嚎声掩住了雷雨轰鸣，分不清这是盛世城郊，还是十八层刀锯地狱。人群溃散，奔逃无路……一团团红雾被铁铲带起，升到天上，盈盈悠悠，半遮夜幕，散着铁锈味，凝成一挂石榴裙……小哑巴抱着高烧昏死的弟弟，痴痴向天看去……真美啊！听说杨太真最爱穿一身大袖朱红纱罗裙，拿金丝和火蚕丝织的，跳起舞来美得像天上的仙女，可自己只有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裙，倒是这双手，常年泡在凉水里做粗活，满是红疮——原来这人间的红，是要分高下贵贱的。一排铁铲从头顶准准刺来，带出呼啸风声，越来越大，越来越亮。罢了，罢了！她闭上眼睛，轻晃怀里的弟弟，柔声哼起一首童谣，“泥瓦匠，住草房；纺织娘，没衣裳；卖盐老婆喝淡汤。种田的，吃米糠；炒菜的，光闻香；编席的，睡光炕；做棺材的死路上……”很快，红雾被雨水稀释，腥气散尽，百鬼驱净，鸦青夜幕化为一座枯槁空坟。四散在罅隙里、昏昏然苟且的人，解脱了…… 凡所有相，皆是虚妄。“锁相”是驭世法宝，也是本振电路的核心，而彼时的长安城将一切做到极致——千魂万魄，能锁死的就锁死，不能的，就滤除——无法解决问题，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，这，便是上仙意旨！此后千年，寰宇之间，无数座城华丽登场，试图复刻长安的伟大恢宏，终如云烟般消散，逃不脱垮塌的结局。诸相非相，又能锁谁？这是长安城发出的最后孱弱一叹，可惜都听不进去……月夜，一人角巾素服，贴着朱雀门城墙轻飘飘往上攀爬。此人身法轻灵，脚尖轻点一给力，猿猱似的双臂就甩着身体直升一级。月华照亮一头栗色毛卷，是李白。宵禁后鼓楼重地仍有不少兵吏巡守，很快就发现了！他咬牙猛运丹田气，嚯的一声跃上望台，凭栏下望，地上人影绰绰。秋意浓，白杨早落，草木已枯，月光下盔甲银光闪动，士兵手中刀剑嗡嗡震颤，鼓楼摇摇摆摆，似一个被搅扰清梦的贵公子，随时要跳起身，给旁人致命一击——在它眼中人如蝼蚁，甚至不如。剑已出鞘，弩已拉满，只消一声令下，叛乱者就会被撕成粉末，巡街使迟迟没动手——实在搞不懂，说唱使近日助圣人理长安，分明有封侯拜相之势，荣华富贵唾手可得，如今却胡闹什么！犯夜外加私闯鼓楼，是死罪！左街使没文化，憋得脸红脖子粗，半天才开口，“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，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；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！”[9][9]摘自老秦腔段子，battle时用典，用好了事半功倍。李白大概听明白了，淡然一笑。回头扫看，十六铜人收在匣里。很好！装酒的大瓢躺在匣边，他上前猛踏一脚，咔嚓，碎成一地白沫子。他放声大笑，开口唱起来，“秋夜将逝，看黎明将至，昏天暗地与君一诉我的往事——”兵吏背后突然闪出一人，李白看见他，心里一窒，节律险些断开。他攥紧拳头，很快接上，“红尘旧事，它在心为志，韶华淡去只剩下寥寥几字。五岁六甲通，十五任侠士；十八隐江油，去蜀廿有四。惟愿申大义，宜盛世，济苍生，安月日——仰天大笑出门去，弹剑作歌讥豪士；三十文章方有成，千金散尽难酬志。何去何从何处才是我的位置！”他有些哽咽，鼓楼颤颤蠕动，墙皮土渣刷拉拉落下，激起一片烟尘。兵吏前那人身着紫色大科紬绫圆领袍衫，腰佩鎏金鱼袋——清除暴民有功，陆大人已升为翰林承旨，位高权重，掌有生杀予夺大权。今时不同往日，他看着李白，眼中空空。“有口若哑，有耳若聋。绝群离俗，其道乃崇！咿——呀——”李白突然睁大杏黄虎目，朝天轻念密咒。几只铁鸟自骡腹振翅而出，比之前少了许多。够用了！节律如磁，牵引着铁鸟们凌空盘旋，围着鼓楼绕圈织出铁网。周围支棱一圈铁铲，上上下下直戳鼓楼下的泥土地，吓得兵吏们外退三丈。李白哂笑几声，第二段脱口而出，洋洋洒洒，“长安道，风一程；长安楼，锦绣重，章台放歌总关情。曲献麒麟殿，歌震玳筵庭。灭蛮凭口舌，语出狷尘停！我欲攀龙附明主，阊阖九门竟不行！长安雨，催落红；长安醉，露华浓，云在青天水在瓶。白发羞临镜，黄尘埋歌声。满眼伶仃人，欲语泪先行。满城百姓皆魂断，往来无言是亲朋。铁骡践白骨，孤灯照幽冥。声为绳，音为笼，浮云蔽，意难平……试问众将军，青天黄土孰为重？城郭家室孰为重？江山百姓孰为重？权术民生孰为重？轩冕节行孰为重？虚名大义孰为重？”一字一字，从李白口中铿锵吐落，如巨斧狂劈，节律越来越快，铁鸟的网子越织越密，将他裹在当中。这段叙事太长，不顾章法，放在殿试里绝对通不过，最后一连串问题虽振聋发聩，却也是对牛弹了琴——眼前这帮瓜怂读书少，压根没听懂！陆大人倒是懂了……狠狠发令，万箭齐发。很明显，他与李白的答案不一样。飞箭打在鼓楼外白铁网壳子上发出“叮铃”脆响，一一被弹落在地——那一刻，李白好像回到了少年时，回到了心中有梦、手中有剑的侠客，快刃狂舞，铁网疾旋，将他紧紧护在当中。李白咬紧牙关，刀光剑影中，副歌缓缓而出，“黄土借力困魂，万心终将成尘，长安非城却是坟……自古贤圣皆殒身，何惜身后千载名……”[10]岂有此理！陆大人立在铁网壳外，满脸横肉乱绽——区区说唱小使、一个中年嘻哈客，有甚心胆以命相搏？杀了他，又是大功一件！甚好！他抬手，令再出，长箭击发，铁镞迸火，“叮铃叮铃”撞击铁网，如编钟击奏一曲地狱之乐。没人能突破李白的铁笼防守。白鸟飞旋，铁气嘤嘤，似奏响一支悲壮古曲——长铗归来乎，为木当作松。长铗归来乎，岂传千古名？长铗归来乎，秋风思归程。长铗归来乎，愿君同路行！[11][10]以上几段全部取自李白的《梁甫吟》《少年行》《侠客行》《行路难》《长相思》《流夜郎赠辛判官》等。[11]化用李白的《于五松山赠南陵常赞府》。突然，一阵蚊子样的嗡嗡细声响起来。众将士如被毒虫咬噬，脸色煞白，速速退散，让出一条通路。路的尽头，金轿上，华盖下，铁弥勒端坐着，笑逐颜开，嗡嗡低频细音自阔口里不断传出，弥散在晦暗的空气里。铁鸟像被施了定身法，凝滞在半空，不再随说唱节律而动。铁弥勒停止低鸣，轰的一声，白铁胸腔爆开，竟露出个更小一圈的人形铁壳，表面凹凸不平，似由无数精细白铁机栝咬合形成！咔嚓，铁人再次分裂，散成大小均匀的七块，飞旋上天，压着说唱节律冲向一百零八坊，抽插坊门木栓，开开合合，不断调整。它在鉴相[12]——通过比较相位，即时调整长安城的自振频率！这样一来，无论说唱位于哪个频段，城池都能见招拆招，以四两，拨千斤。[12]射频集成电路里的锁相环系统中重要模块，鉴相器，用于鉴别两个输入信号的相位差，输出电压与两个输入信号之间的相位差有确定关系。弩手趁势拉满弓，千百利箭闪着寒光，对准李白一人，蓄势待发。只要一支箭，穿过铁鸟缝隙射中那颗炽热心脏，一切就结束了。突然，李白骤停口中说唱。铁鸟失去说唱依托，一一噗通坠地，将他彻底暴露出来，并没有一件兵器傍身。他孤身立在将士面前，钢丝一样坚硬的栗毛卷发将幞头顶得老高。月影沙沙，夜幕昏昏，远远看去，他的一双杏黄虎眼如晨星般明亮。“原来世间根本没有圣人！”他悠悠吐出一句粗话。鼓楼上下，一阵死寂，唯有惯性在空气中弹出阵阵回响，“哈哈哈！”他仰天大笑，“没有圣人，你们是谁的爪牙？”从来无人胆敢在长安地界高声发出此等杂音，那可是误国重罪，要受凌迟之刑！众将士吓呆了，纷纷扭头看向陆大人。陆大人也吓慌了，扭头想请示圣人，瞠目呆在原地——圣人还散成一片片守在坊门口呢！“长安——不应如此——”李白抓住这个机会，吼出一句。句子虽短，却拿捏到位，恰好略低于长安城的频率调节范围。铁弥勒的碎片来回穿梭，将一百零八坊门全部打开，逐个关闭，没能试出合适频率与李白的那句对应。当然不能——这座城的脾性，没人比李白更了解！他早就算清楚了！时机到。李白杏黄虎目一聚，气聚丹田，一声长哮，“君不见，君不见啊——”咔嚓！鼓楼的外墙也裂开了条一人高的口子——长安城被触了逆鳞，它要醒了！“长安——不应如此——”“长安——不应如此——”“长安——不应如此——”沉沉闷音从李白的喉咙飙出，如一头肆意凶猛的夔牛，从天跃下，绕遍长安，趁百姓们沉醉梦里，将力量和信念植入意识深处，为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埋下伏笔。连续几句，精准落在预设频段，与城的自振频带临而不压，于是，拍频迭起，惊涛摧岸，鼓楼如米浆一样融解，将楼上人与楼下阻兵统统覆盖。最近的坊墙也发出咔嚓嚓断裂声音，黄土城内，三斗乱尘。裂缝虽不至墙垣立即坍塌，却卸去了内里的力道，让它难以暴起伤人……更远处，白铁太极宫加速猛旋，根基已被动摇！黄土飘零，随风舒卷，遮去拂晓的藏蓝天幕，烟尘里，有人在浅吟低唱，微风送来零星几字：念……绝……长安……不……忘……我……心……听清楚！李白在回调扣题——草蛇灰线，伏脉何止千里！万里江山，皆呼应——草民李白……十五念奇书，文绝相如赋，仗剑去国辞亲出蜀行千里长安路。不问寒极暑酷，忘却春秋几度，散尽千金深藏身名但求大义信天下，行我仁人心术！合吾！合吾！合吾！[13][13]合吾是古代走镖术语，意思是“和我合得来的”“朋友”，四舍五入相当于 “Respect”。今日起，长安城再无李白，垮塌也开始了，一点一点，不可逆！世间再强大的事物都一样，无人触碰时，永固不移，但凡裂开一个口子，就会继续裂下去。长安城就这样缓慢地、寂静地、不回头地垮塌下去，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，一座更好的城拔地而起，将它彻底替代！新世界里，人们仍不断提及李白的故事，他们也许这样讲——嘻哈之王亲手打碎头上金冠，大闹一场，悄然离去，因为他要的东西更珍贵，金冠算甚！嘻哈之王？不！不！古往今来，太多败兴之事都是“王”做的！李白将名利置之度外，唯求大义，根本不屑为“王”——普天荣华，莫非王家。我偏为侠，一生嘻哈！[14][14]引用Eminem的说唱Rap God并本土化，原文是Be a king? Think not! Why be a king when you can be a god? /// 编者按这篇作品以狂野不羁的想象，向我们描绘了异世界里一座由集成电路构建的长安城，如同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，它是由机械铁骡、铜人、飞鸟铁网等复杂机栝组成的一个囚笼般控制民众的强权系统，压制长安百姓，消除一切不和谐的民声，而嘻哈客李白的出现，打破了传统诗仙形象，将这位在长安城登场的主角塑造成一个侠肝义胆反权威的说唱歌手，一个忘却生死利禄、追求自由的人物，以此书写了充斥技术奇观与颠覆体制桎梏的幻想故事。——钟云 推荐阅读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（独家授权/一般授权），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，包括但不限于“不存在科幻”微信公众号、“不存在新闻”微博账号，以及“未来局科幻办”微博账号等 责编 钟云 题图 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截图 点击「阅读原文」，收获不存在科幻全内容 点「赞」「在看」并转发朋友圈 传播中国科幻 ↓↓